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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4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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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等竇貴生想出辦法, 葛瑯就帶人來了。

唐王府和相府離得很近,兩府中間的院墻被拆了, 合作一府, 作為議政院的辦公地點, 女皇則帶領全家入住皇宮。

大勢已去, 天下初定,這就算安頓下來了。

留守的宮人們統一收編,換了幹凈樸素的衣裳, 被暫時關押在典刑司。等外頭安頓好了, 他們就被拎出去, 像回爐再造的商品似的一一過庫,分到有需要的地方。

年輕的宮女太監陸續被接走,加入重建皇城亦或是看管馬匹庫房的勞動隊伍;年老的做些簡單的傳話、寫字之類的活計, 每日能領到不少賞錢。

後宮的妃嬪公主們統一送去皇陵和寺廟,最後只剩下廢帝章元真。當然,還有一個竇貴生。

討論了好幾日, 議政院一致同意將光宗章元真廢為雲州王,領親王頭銜。待活捉熹宗皇帝後,兄弟二人一並圈禁京中。決定已經通過, 接下來就需要在女皇面前走個加封流程了。當初靳喬不過是信口胡謅,如今竟然多多少少成了真。

餘下無傷大雅的人, 就交由皇室自己處理吧。

在人到來之前,鹿白還以為這不過是次尋常的游園。

自那次與竇貴生悄悄見面後,靳白梅便突然病了。痛失愛女和征戰中原將她變成強弩之末, 全靠一口氣撐著,如今鹿白回來了,她終於松了這跟弦,一下子病倒了。

鹿白衣不解帶地照顧了幾天,才勉強見好,能夠出門走動走動。這日陽光正好,女皇陛下精神頭也好,一時興起,非要帶著兒女們游園,連一向病懨懨的大皇子靳平都被叫來了。

移步換景,別有洞天,大周皇宮奢華、迷醉的景致不論看多少遍都覺得新奇。美得令人咋舌,美得令人心痛。

一家人高高興興地商量這裏怎麽改,那裏怎麽修,東邊種什麽樹,西邊栽什麽花。人人都很欣喜,除了鹿白。

母子幾人在宮內走了一圈,最終停在了觀星臺處。靜靜佇立片刻,忽的有人來報,說院首把人送來了。

鹿白面露愁緒、心不在焉地俯瞰著一派朝氣的京城,發絲被夏風吹得狂魔亂舞,有幾縷都飄到嘴裏了,她卻依舊無知無覺,神情懨懨。靳白梅瞥了她一眼,微微擡手:“帶上來。”

不多時,人就被帶了上來。沒有女皇發話,那人只得安安靜靜地跪在原處。鹿白只當是女皇又召見什麽不相幹的人,於是沒有轉身,跟靳喬一起趴在欄桿上吹風。

靳喬被爹娘分別打了一頓,老實了不少,但餘光見到來人,挑事的本能作祟,又忍不住擠眉弄眼、躍躍欲試。

“嘖!”

“瞧瞧!”

“呵。”

“嗤。”

這等起哄架秧子的怪聲一下子打斷了鹿白的思緒,她推了靳喬一把,警告道:“娘在說正事呢。”

靳喬的視線從跪著的人身上移走,似笑非笑、面帶揶揄地看著自己的妹妹,仿佛在看她的笑話。鹿白心頭跳了一下,還沒回頭,就聽一道人聲如同驚雷般當空劈下。

“罪臣竇貴生,參見女皇陛下。”

“咚”一聲,磕頭的脆響叫鹿白感同身受地抖了一下。靳喬不禁哈哈大笑,使勁兒蹬著靴子:“哈哈哈慶慶,你真傻!”

鹿白回頭,才發現竇貴生仍是筆挺地跪著,腦袋沒有開瓢,沒有裂口,沒有血流成河,沒有當場殉國。剛才咚的聲響都是靳五這廝用鞋踏出來,故意嚇唬她的。

靳平無奈笑了一聲,沖倚著欄桿的二人招手:“別看了,過來坐。”

靳白梅背對著他們,頭頂的皇冠在明媚的陽光下閃著冷冽奪目的光,衣袍上碩大的白梅隨風起伏,即便在夏季也叫人無端生出一股寒意。

而跪在地上的人只穿了青灰色的布衫,沒有發冠,沒有裝飾,沒有先生的嚴厲呵責,沒有老太監的囂張跋扈,沒有紅著臉的軟聲求饒。

塵埃落定,他又變回了他,如同一粒泥土,一顆浮塵,一個從未出生過的人。

站著的是母親,跪著的是愛人。這是兩人的第一次會面。

女皇斜飛入鬢的美貌自帶一股殺意,默默端詳片刻,終於啟唇:“我認得你。”

這簡簡單單、毫無感情的一句,頓時叫竇貴生的心沈到了底。

“我知道你們想做什麽。”頓了頓,她又道,“不可能。”

“娘!”鹿白急了,一個箭步沖了過去。

想要扶竇貴生起來,卻被靳白梅一個擡手攔住了。

“怎麽不參見慶喜皇女?”靳白梅依舊睨著竇貴生,眼中帶了一絲笑意。但這表情比不笑時更叫人心驚膽戰,叫人遍體生寒。

竇貴生已經學了陳國的禮儀,雙手覆在額前,老老實實地拜了下去:“參見……”

“別!”一雙手急急忙忙沖出來,用力扶住他,叫他再難動作分毫。

佛珠透過布衫的袖子現出凹凸不平的輪廓,細細密密、圈圈繞繞,硬得有些硌手,涼得十分瘆人。鹿白用了十足的力氣,也不管他疼不疼,死死攥住他的指尖,就是不準他動。

“還不參見慶喜皇女?”靳白梅又冷聲重覆了一遍。

“參見慶喜……”竇貴生手被人攥著,拽了兩下都沒拽出來,於是就這麽手舉在半空,直楞楞地往下拜,仿佛非得行了這個禮才肯罷休。不像是參見,更像是夫妻對拜,送入洞房。

鹿白看得出來,這老太監不高興了。

他不可能對她娘不高興,不可能對她不高興,思來想去,歸根基地,只能是對他自己不高興了。

她賭氣似的使了勁,非得不讓他拜;他賭氣似的往下趴,非要她受了這一拜。兩人一蹲一跪,就這麽僵持不下,一時誰也拗不過誰。

靳白梅低喚了一聲,暗含警告:“慶慶。”

鹿白擡頭瞥了母親一眼,忽的松了手,幹脆利落地跪到竇貴生身邊,鄭重其事地行了個禮:“參見母親。”

靳白梅沒說話。

楞了片刻,竇貴生也跟著拜了下去:“參見女皇陛下。”

靳白梅的臉拉下來了。

幸好沒跟著叫母親,不然靳白梅能當場殺了他。

靳白梅冷哼一聲,沖竇貴生道:“你不配。”

鹿白:“配!”

靳白梅:“你沒有資格跟我談條件。”

鹿白:“有!”

靳白梅:“你不該肖想她。”

鹿白:“該!”

靳白梅:“慶慶不可能娶你。”

鹿白:“可能!”

靳白梅:“……靳喬。”

鹿白:“哎!”

靳喬笑得臉都變形了:“哈哈哈哈叫我你答應什麽!”

鹿白不吱聲了,咬著唇裝啞巴。

靳白梅聞言淡淡剜了靳喬一眼。然而靳喬已經被方才的對話笑出了眼淚,像個傻子似的仰倒在椅子上,壓根沒註意到母親暗示的眼神。

年近半百的女皇有點迷茫。

孩子們一個兩個都沒正形,大的大的有主意,小的小的不聽話,說嫁人就嫁人,說出國就出國,說走就走,說死就死。只剩一個最老實的、最討人歡心的,結果倒好,不是沒有叛逆期,是叛逆期遲了而已。

這樣的太監別說十個,便是一百個都能找得到,為了這麽一個……這麽一個找不到形容詞來形容的老太監,至於嗎?倒不如說她喜歡女子呢。

“靳喬。”靳白梅聲音提高了幾分。

靳喬見母親真生氣了,立刻收了笑,抱拳道:“得令!”

隨即大步流星走上前,也不管人願不願意,一個彎腰把鹿白扛在肩頭,撒腿就跑。

鹿白被顛得天旋地轉,頭昏耳鳴,不禁叫道:“靳五,你、你等著!”

靳喬:“好呀!”

喊叫聲很快消失在微風的輕啜和聒噪的蟬鳴中,人影在石階盡頭一分為二,化作兩點翩躚的風箏,晃晃悠悠、糾纏不休地朝遠處飛去。

靳平不禁出聲:“娘,你這是幹嘛……”

大兒子開口,靳白梅不禁語氣軟了些:“上頭風大,你先下去吧。”

靳平應了聲是,被人扶著往下走。路過竇貴生時,靳平手指在他肩上輕輕搭了一下,權當無言的安慰。

靳白梅忽的有些惱火。如今看來,她並不算強硬的反對已經豎起了一座高墻,那頭是被拆散的苦命鴛鴦和他們人數可觀的支持者,這頭只有她和鹿敘。

而鹿敘這個墻頭草很快也將倒戈相向。

叛逆的年紀,越是反對,他們自以為是的愛情就越是堅定。這個年紀的愛情本就脆弱,是旁人的言行叫他們誤將玻璃當寶石,誤將魚目當珍珠。轟轟烈烈之後,玻璃仍是玻璃,魚目仍是魚目,浪費的青春卻再也回不來了。

女皇也曾年輕過,她不會不明白這個普遍道理。

仔細回想一下,十九歲時,她在幹什麽?

那年她路過柯州,受了傷,丟了錢,被一個水匪撿到了。後來水匪拋棄家業,背井離鄉,跟她來了陳國。

然後呢?她爹娘反對,議政院反對,正值兩國交戰之際,百姓若得知了消息,很可能還會推翻靳氏皇族,引發內亂。

那時候好像什麽都很難,好像全天下都跟自己作對,好像偌大的皇宮沒有一個人理解她。

再然後呢?

三十年了,風水輪流轉,現如今,最小的孩子也吵著鬧著要成親了。

這麽一想,普遍道理好像也不是普遍適用。

靳白梅忽的笑了一聲。竇貴生只覺得那笑聲如淩遲的屠刀,但他並不怎麽怕,就算是真刀,他也不會瑟縮一下。

鹿白說了,他配,他有,他該,他可能。

“你起來吧。”

靳白梅轉身坐下,叫人給竇貴生也看了座。竇貴生不明所以地擡起頭,終於第一次看清這位傳聞中女皇的模樣。

她年近五十了,卻保養得體,臉型和唇角與鹿白有七八分相似,卻瞧著比鹿白更精明、更狠心。不過,眉目間雖然淩厲,但卻與九皇子單純的惡意不同。那是見血封喉的刀,不是陰狠毒辣的蛇。

很奇怪地,竇貴生從她身上看到了鹿白的影子。

我的鹿白,有一天也會成為女皇嗎?她會成為這樣還是那樣的女皇?她會不一樣嗎?

她會長大嗎?

她會跟旁人討論我聽不懂的東西,會忘記怎麽對我笑,會將我當做龍座底下的一粒塵埃嗎?

她會變老嗎?

她會跟何人共度一生,會跟何人攜手白頭?待她年老之時,又可曾會後悔自己的決定,選了一個不值得信賴的人,踏上一條無法回頭的路呢?

她會難過嗎?她會舍不得嗎?她會歆羨旁人嗎?她會痛恨自己一輩子埋葬在一個一無是處的老太監身上嗎?

短短一個對視之間,雜亂如同炮火般的思緒分沓而至,在竇貴生心中漾開一個又一個無聲的波紋,波紋眨眼間匯集成巨浪,在他胸腔中叫囂著來回沖撞。

靳白梅的眼神很直白,直白到近乎冒犯,不躲不閃,如同利箭一般射入他的瞳孔。竇貴生心道,果真是親生的閨女,一脈相承的無禮。

“我知道,慶慶不想當皇帝,我也不願她當皇帝。”靳白梅並不打算隱瞞,開門見山道,“若不是她四哥戰死,我這輩子也不願她當皇帝。但事已至此,後悔無濟於事,如何順利繼位才是正事。天下初定,江山不穩,如果她置律法於不顧,執意與你成親,會不會有人趁亂而入?會不會有人質疑昏君無德,會不會被周帝借機攻伐?”

這些竇貴生不是沒想過。

這些時日,跟著葛瑯派來的議員,竇貴生已經學到了不少陳國的知識。他像一只幹透了的海綿,一沾到新鮮的事物就能吸上慢慢一肚子水。入宮時削減了腦袋往上鉆,現在一把年紀,又琢磨著把腦袋削圓,往另一個形狀全然不同的地方套一套。

他頭一次不帶偏頗、不帶高傲、不帶妄見地認識這個曾經的敵國,這個森林遍布、碎花漫天的地方。

他曾問自己,什麽地方養得出這麽一個稀奇古怪的丫頭呢?

現在是揭曉答案的時候了。

不過答案藏得有些深,要他鉆入冗長的史書中苦苦尋覓,要他摒棄掉二十餘年的之乎者也,才能勉強窺見一二。

人說好奴才是條狗,跟著好人做忠犬,跟著壞人做惡犬。

是,竇貴生是條狗。國破了,家卻沒亡,現在他想做條護衛鹿白的好狗。

“皇室雖不幹政,但有些擔子始終逃不過。於情於理,我都希望為她選個合適的夫婿。”靳白梅放慢聲音,尤其強調了最後一句。

風吹著竇貴生一絲不茍的頭發,吹著他顫顫巍巍的睫毛,吹著他瘦骨嶙峋的肩背,像吹過一把竹做的椅子。

那雙喜歡罵人的唇輕輕抿了一下,垂眸開口,語氣淡淡,叫人聽不出一星半點的波瀾:“那女皇以為,什麽樣的才叫合適呢?”

“這個問題輪不到你來問我。”女皇的回答依舊這麽不留情面。

頓了頓,她忽的道:“是我該問你。”

竇貴生楞住了。

他擡頭望向靳白梅,那張與鹿白相似的臉上露出捉摸不透、淡然悠遠、似曾相識的神情。

真像,她們真像,竇貴生心道。我的鹿白,終究會成為一個女皇。

竇貴生的心臟開始不受控地狂跳,他聽見女皇說道——

“是你,該告訴我,什麽才叫合適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:  結局有一點卡,最近幾天字數可能稍稍少一點(但也沒有幾章了

感謝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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